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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娱乐|《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2期|谢络绎
时间: 2023-05-06 06:27 浏览次数:
焦点平台注册报道: 谢络绎,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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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络绎,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西班牙语、尼泊尔语。

生与死间的花序

谢络绎

我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我不看此花时,此花与吾心同归于寂。

1-1

召唤

1-1-1

冬天的时候我遇到一位画家,他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在这之前,整个艺术圈没有一个人知道他。

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毛发乌黑,鼻梁上松松垮垮架着眼镜,需要不时伸出食指往上推。遇到什么事,这副眼镜就好像是一道障碍,会在第一时间被他摘掉。每到那个时候,他袒露出疲倦的眼睛,盯住空洞处一直看,很快就能想出主意。在他诸多的解决之道中,不乏年轻人才可能接受的激进方式,对此他总是很得意,并且总结出原因:他可是最早通过智能手机看世相的时髦人士之一。然而,他又因为常常感到智能手机比他更像生活的主人而要砸烂它们。他把损坏的手机贴上粘胶,堆在一起,让小山的尖峰朝向窗外,从外面看,就像满满一屋子手机溢出来一样。他称这件装置作品为“智墒”。他疯狂地爱着他的创造。对于同行,那些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的人,他无端苛责,从不顾忌。

我在四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联展上第一次见到他。焦点娱乐注册

他一个人站在展厅角落,对一幅大家公认的杰作发表攻击性言论。现场没有谁认识他。人微言轻,更何况说的都是不留情面的话,自然有人想要收拾他。策展人伸手拉住几位来宾,暗示他们一起上。作为策展人的朋友,我认为这样做的话,现场引发的骚乱很可能会盖过画展真正想向外界传达的内容,得不偿失,立刻上前制止。我的做法是装作那位颇具醉态的可怜人的熟人,惊喜地胡乱叫出一个名字,上前与他握手。他反过来钳住我的手,询问我的意见。

“难道那些不是垃圾吗?”

我一面哼哼哈哈敷衍他,一面将他带出展厅。

离开时我颇语重心长地说,贬低可是件太容易的事。他有些意外。事后他说,同所有引起他注意的人一样,我认真教导他的样子,注意,是样子,而不是那句话,使他感觉到我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事后的话怎么编听起来都有道理,不过在当时,他确实迅速抛却玩世不恭的一面,态度庄重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邀请我去他的画室。

“如果那时你还这么说的话,相信你会很乐意选一幅画带回家。”

后来我才明白,他自命不凡,认为能画出他那样画的人,贬低起谁来都是那个人的福音。如果在那时我就深知他的套路,定然会毫不留情地侮辱他一番,驳斥他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一方面我的确被他的画震惊到了,另一方面,我还欠缺与男人打交道的手段——这一点时至今日也没能补上。我说,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你有资格贬低任何人。我鼓励他举办画展。就这些?他摇摇头,说,不够,还有一幅重要的画没有完成,事实上……焦点娱乐注册

他快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补充说,我还没有开始。

那些已经完成的画摆在他的家里。一幢简单装修的三层别墅的顶层,在地板上,全部面朝墙壁放着,除了画架上正在进行的那幅。一开始,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画。

下面一层恰恰相反,墙上不分区域,横七竖八,见缝插针挂满了画,别人的画。一般人走到那里就会被拦住,他对那些人说,到头啦。说到头真不为过,看看都是谁的画吧。一眼望去,我看到吴冠中的《双燕》,这可是在当年的拍卖市场中拔得头筹的惊人之作,起拍价七千五百万,成交价超过一个亿。他的另一幅价格低一半的同名同款的水墨也在列。当我看到它们,尽管从画家的家宅可以推断出他应该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但私以为,还不至于到能将这样两幅画的真迹收入囊中的地步,一幅都不可能。因此,我不过微微颔首,表示他品位不错,并没有像见到稀世珍宝时应该表现的那样,凑到画面近处,恨不得将每一块墨迹吃掉。然而接下来我还看到何多苓的《生命》,作为一名混迹江湖多年的艺术工作者,我非常清楚何多苓在市场上的表现。1993年香港佳士得春拍会,《生命》流拍,十二年后,这幅画在广东拍到八十五万,九年后回到香港佳士得,拍出一千多万的高价。在这幅画的旁边我还看到《第三代人》,最中间的红衣女子如何先生常画的某诗人一样,有一副漂亮的鹅蛋脸,下眼白较多,天然具有一种冷峻深邃的意味。我记得,2011年它最后一次出现在拍卖会上,被人以两千八百多万的高价收走。焦点娱乐注册

我转过头看他,我的画家。

从他递给我名片之时起我就知道他叫鲁开悟,这也是我一开始对他重视不起来的原因,这个名字用力雅致,用力到恶俗,给人一种时刻准备着修行却又不知所以之感,因此我跳过他的名字叫他画家。

我正要向他抛出我复杂的疑惑,他指了指窗户对面那面墙,我望过去,那里竟然挂着莫迪利亚尼的画,围绕着它,杂乱挂着培根和米歇尔·巴斯奎特的画。即使是赝品,如此规模如此逼真的复制品也让人感到不可能和虚假。但他接着,轻松又不无显摆地取下眼镜,拿在手里晃动两下,说:

“都是真家伙。”

仅仅是我注意到的那些加在一起就已经近二十个亿了。我一方面懂得一般人不会开这种玩笑,另一方面又拼命想要当这是一个玩笑。对于近在眼前的奇遇,我总是感到心虚。焦点娱乐注册

画家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带着一种不被理解的孤傲神情示意我往外走。

他把楼梯转角处拦路的铁链放下来,等我和他走上两级台阶后,再转身重新挂好。这个动作使我跟他,因为进入了一个隔绝起来的空间而显得暧昧起来。我有些害怕,为自己鲁莽地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府邸感到不安。即使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都是真的,我这样做就是对的吗?我问自己。我看重名誉胜过金钱。不不不,我已经动摇了。

我脑海里飞舞着莫迪利亚尼的《侧卧的裸女》,她橘黄色的肉体横陈在床,大方展示,这是她艺术上的天命还是作为一位普通妇人情欲的瞬间?我想起事前,画家竟然在我没有联系他的情况下再次来到我们相遇的画廊,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两眼放光,说如果这场展览结束后我再不出现,他便要放弃了。他照样贬损当天参展的画家。如此这般我对他有所好奇也是应该的吧?如此这般我来到这里也是合理的吧?绝对不是因为楼下那二十个亿,而且还是他号称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而我之所以一直不愿相信,还与这幢建筑简陋的装潢有关。凡此种种,亦真亦幻,一时高贵一时低贱,我摇摇晃晃上得楼来。

迎面唯一能看到的画摆在画架上,处于待完成状态。

看到它,我所有的杂念烟消云散。焦点娱乐注册

能确切地说出它好在哪儿吗?不能。任何一幅撼动人心的作品,就如令人不知所措的爱人,倘若你能说出他好在哪里,大概便没有真实的爱情了。真正的好,或者说,这世间任何纯粹之物,都是无法言说的,都只能上升为一种直觉上的心领神会。

那幅画被一些蓝色线条铺满,类似于克莱因蓝,但更明亮,即使在线条内部依然可以看出层次。在其中,一条红色发光的鲤鱼——也是一些线条,钩织交错,已经初具形态——跃向画面最右角,将要冲出去一样。尽管只不过画了大约三分之一,却足以令人惊叹。

“鲤鱼?”

“谁知道呢。”他否认。

接着,他将正前方一幅正好被一波阳光探照灯一样打在上面的画转过来。这次是红色线条,幽静神秘的草丛,一些猫眼蓝的眼睛荧火一样飞散在空隙处,线加点,满满当当,虚虚实实,撑满了整个画面。他走到另一侧,从一把堆放着颜料的旧椅子的阴影中抽出一幅画,面朝我摆好。又是蓝色线条,这一回它们像是一些漫无边际的念头,每一根条状神经上都缀着红色露水。他的画全是这种吗?蓝色与红色的混合物?没错,后面他调转方向给我看的每一幅都是这样的。他说,还差一幅,我准备画却始终感到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幅。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讨好他,像对每一位我欣赏的才华横溢的家伙那样,带着由衷的折服,赞美他是个天才。他并不受用这些,反而忧郁地沉默起来,末了说,我们走吧。焦点娱乐注册

我提出想要再去楼下那一层看看。他瞪起眼睛,说,看过我的,你还会想看那些?哦,我有点发窘,说,只是随便看看,不看也行,反正也不是真的。

“是真的,爱信不信。”他厌烦起来,毫不客气地说,“那些你知道价格的和我那些你不知道价格的,能比较吗?”

他没有留我聊一会儿或是吃点什么,尽管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从进入他的别墅到离开,总共不过三四十分钟,时间短到根本无从判断什么,画跟人,所见的一切的真实性和它们降临的原因。

奇怪的是,回去之后,对于这场幻觉般的遭际,我没有产生任何向他人提起的冲动。像是一个海底宝藏被我发现了,我明白自己无力攫取,又死守秘密不愿被他人知晓,仿佛这样它们就是我的了。我将自己扔进去,放慢放大半个小时中的每一帧,沉浸在由此产生的让人感到迷惑的快感中。有时候我会猛一激灵,自问,如果那些画都是真的,这个有着三流和尚的名字的人到底是谁?

这是我一个凡夫俗子单纯对二十个亿动过心思的证明。

的确是一个让人癫狂,甚至犯罪的天文数字。先论感情,再对金钱下手,是这个套路吧。可我对自己的魅力并不自信。初次到他家,我惶恐于毫无戒备就跟他步入了看上去像是禁区的顶楼,结果人家不仅规规矩矩,还似乎有些不耐烦。男士们总当我这种时时刻刻一本正经的女性是空气,而我又没有办法不一本正经。我身上有枷锁,但到底是什么,我身上的枷锁本身就在限制我去寻找答案。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成就自己什么。我想的是他的那些画。千真万确,一周的兴奋期内,我想的更多的是二十亿跟我有什么鸟关系,以及,顶楼的那些画,倒似乎以一种可以接近的方式在暗示着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次机会。焦点娱乐注册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我到美院报到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成为什么伟大的艺术家。看看身边的同学,他们敢于将阳具模型放到升旗杆上,敢于跟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裸体模特谈恋爱,无论笔下还是刻刀下,都奔流着超然物外的自由。掂量来掂量去,我因为自身的不可能,但体内又生长着不可多得的缠绵又全面的美感,便觉得待在艺术圈,为某些我所钦佩的艺术家服务,大约是有生路的。可这些年来,我看中的人不是自己中途放弃,转而成为家庭妇女或经营者,就是画来画去毫无进展,穷得连地下室都住不起。这位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画家,他那些只用两种颜色画出的画同他一起亮相会怎样?

首先,他的名字要改一改,“开吾”就好多了,避免了“悟”的目的性与当前的庸俗化。不不不,还是太直接,去了“心”,有自我解甲之意,可总显得装,让人厌烦。那么,“乌”怎么样?太棒了。它首先是一种颜色,与艺术相关,与万物相关,将所有光明的污秽的混在一起不就是乌吗?庞杂而深不见底。同时,作为一个拟声字,它又含有问诘和叹息之意,既有现实感又颇具意象。好了,就是它了。展览的名字叫什么呢?蓝色让人联想到河流,他也的确画的都是水。红色呢?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身影。蓝色河流的红色倒影。焦点娱乐注册

“什么?乌,那不是没有一点鸟用的意思?”

看来他是满意展览名的,否则不会只调侃一个乌字。但他拒绝了我的建议。他摘下眼镜,露出一对松弛的大眼睛,但眸子清亮,突然之间就盯着我,看得我好像一个罪人。

事情到这里就终止了。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

我当时在美协一个朋友处喝茶。消息简要来说就是,画家的房子着火了。位置和别墅的样貌描述都对。报道称是家事,短短几行字,没有更多信息。我立刻给画家打电话。听见他的声音后我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他问我怎么不问问别的。我说什么,什么别的?他说那些画啊,价值连城,怎么也不问问。我说,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非要我问,我倒关心楼上你画的那些。他哼笑一声说,你来看看就知道了。焦点娱乐注册

几个月前还以一副虽不甚富贵,但至少体面,令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形象示人的三层宅楼,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早春微凉的细风都要使它站不住了。真正是片甲不留。画家站在一个可以看到全景的地方看它,就像看一幅画。他转过身对我说,你还是不相信吧,那些画都是真的,只不过没有人知道,现在有人知道了,我就把它们烧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几分钟,我喃喃道:“你以为,以为我会打什么主意吗?”我没出息到一直在咽口水,“就算这样也没有必要烧掉啊!”

“画是我的,楼也是我的,我想烧就烧。”他极尽傲慢,“我说的‘有人知道了’指的不是你,你到现在不是仍在怀疑它们都是假的吗?我提防你干什么。”

我当然还在怀疑。

你看看他,要是真的,二十多个亿,他会是现在这副表情吗?焚毁后,竟比上次见面时平静多了,好像推倒的不过是一套仅仅用二十分钟就能搭建起来的多米诺骨牌,损失的只是二十分钟而已。而他不珍惜楼上他画的那些,倒在情理之中。我碰到过太多艺术家,一言不和就将自己的作品一把火烧掉,只不过,连着将画室也烧掉的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人是个疯子,我确信。我得赶紧离开。他却拉着我非要告诉我说,他要提防的那个人是他的女儿。问题是,这是在提防吗?不管她女儿的威胁有多大,他虽然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却也葬送了自己,甚至,艺术。而被这所有问题围绕的核心是,那些画是真的吗?现在死无对证了。焦点娱乐注册

“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他问我。

“不能太相信。”我告辞,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他却追上我,对我说:“那件事情,我同意。”

“什么?”我不解。

“画展。”

“画展?你拿什么办画展?”

“所有的都在。”他睨笑着。

又说:“相信我。”

我回过头。他摘下眼镜,捏在手里,脸上是一副透露出惊人秘密的得意表情。所有的都在。事情一下子变得有趣了。有了这句话,眼前这个人就不可能是疯子。

“不过,还差一幅,你得等我把它画出来才行。”

我就这样被他推着,在他计划好的步骤中配合着。

他对我说,从第一次见到我起,他便清楚地知道,我们将绑定在一起。这是宿命。他提醒我说,这种绑定不同于男女关系,而是,性格上最执拗那部分的相似性。我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和同情心,相信好的艺术能与神对话,甚至就是神在发声,有能力鉴别什么才是好的,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因此愿意接近我。

我有点介意他首先撇清男女关系,好像在说我毫无魅力。在他所有自以为是的判断中,唯一贴切的是“莫名其妙”这四个字。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帮他做伪证,证明起火时他正与我待在一起?他在警察那里赢得信任后马上说,也许是他得罪了什么人,但他不想追究了。他挤出一丝苦笑,宽容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焦点娱乐注册

不得不说艺术是相通的,他去做演员必定也有出头之日。接着他找了一支清理队伍,楼上楼下打扫干净。最后,他在烧得只剩下一副黑黢黢骨架的门厅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全没了。这是让他女儿看的。按照他的说法,再有两个小时,他女儿乘坐的由柏林到春江的飞机就会降落。

做完这些事情,他把门敞开,倒退几步看了看。

“哎,我的‘智墒’也毁了,可惜啊。”

嘟囔一阵后,他转过身来,招呼我一起走。

直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但他既然那么说,就是一定有地方可去吧。我陪他走了一会儿,眼看他越来越随意,见弯就转,十字路口一律向右,若是条笔直的大道,那就一直走下去。我沉不住气了。待我正要问他,他停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又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还带着塑料封套的电话卡,安上。他一摆手说,给我。什么?报一遍你的电话号码。我念出来。他滴滴滴按着号码,拨过来,通了之后挂断。

“存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焦点娱乐注册

我随便添加了一个“画”字,对应起他的号码。

“你要去哪里?”

“找我那幅画。”

是不能以普通人的逻辑看待画家这类人的。

在这方面我认同荣格的理论,艺术家是被选中的用来表达集体无意识的工具,他们的创造力来自于其背后种族、家族的记忆,极少部分才是他个人的意志。他们受到集体无意识的席卷,多数情况下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随他去吧。

怎么找,找多久……这些问题,即使我问了,他也未必能回答出来。艺术家擅长的是事后阐述。

我们就此别过。

一年后,我收到一个鞋盒大小的包裹。

当时我正在筹办那一年中唯一的一场展览,主角是一位早年轰动一时、不多会儿就黯淡下去、如今又有新作的老画家。我念在他名望尚在,对他几乎退步到青少年阶段的创作水平视而不见,称其为意义非凡的“回归”。画展的海报已经设计出来,婴儿的躯体上长着一颗老人头。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解析自己,先行将最薄弱处进行艺术处理,那样的话,即便有人质疑画作水平,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伤害了。但对老画家,我自然说的是另一套。总之这是一场可以借助他的影响力为我带来好处的展览。我忙前忙后,拼尽全力。包裹到来时,我视之为打扰,匆匆签收后就扔到了一边。一直到诸事安排妥当。我本来预留出了展前两天空闲时间,用于处理有可能未考虑到的琐事。结果,由于我的精心准备,展前整整一周竟无一事可操心。多么好的兆头。焦点娱乐注册

那一周的前三天,我见了几位前段时间因为太忙而忽略的朋友。第四天,我神经质地将展览流程又顺了一遍。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开展前一天,我一觉睡到午间,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想起那只未拆封的包裹来。

我慢悠悠剪开包装,看到里面有一只木头匣子,仔细看是紫檀木的,有些年头了,没有锁具。我试着掰了掰,盒子产生了一道机械性的回力。嗒的一声,开了。里面垫着一层黑色海绵,最中间有个凹槽,一只体量比那种一块钱一只的打火机小一半的银色U盘躺在其间。原本我以为会是一枚瑞兽印章,或是观赏用的陶瓷艺术品,再不然就是一个翡翠挂件,佛公、福豆什么的。这是我们这一行通行的礼品样式。没想到却是一个U盘。

一年未见踪迹的画家在里面把一年的话都讲尽了。

开头他说,你现在在做的那他妈叫什么事?那家伙厚颜无耻画些小儿科的东西糊弄人,你还推波助澜,我倒要重新考虑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策展人了。

但他马上就忘记了这个立场。

他说由于一直找不到最后一幅画的原始意象——他解释说,其实是需要原始意象来找他,一种伟大的象征,突然来到他的头脑中,能够促使他拿起画笔——他便只好等待着。在这个过程中,他写下了如下的东西。他从他的奶奶写起,写得无比激动,满足感不亚于绘画所能够带给他的,以致他必须找一个人看看他写了什么。冥冥当中他认为这是一道程序,就好像人睡着了才能做梦一样。有时候,他写着写着会感到自己睡着了,笔下的那些人和事,便如同梦境,一个一个跳出虚空,有了实体。给我看,是想让这些实体产生意义。事物被创造出来就是要让人知道的。人最大的功能是看见。看见了一才能看见二,也许接下来,那个三,便是他的画。他坚信他的画将以这种方式被召唤出来。焦点娱乐注册

我不太愿意去深究他到底在讲些什么,引言部分一向没那么重要。我是一个专业策展人,只对作品本身感兴趣。我认为他采取的送达形式,隆重的包装,都是作品本身。我既然已经看到了一部分作品的样貌,那就接着看吧。

我将书稿打印出来,很厚的一本,全是字,这着实让我有点头大。

我冲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我试图快速找到重点。阳光很好,而书稿以一场大雨开场,我的感官出现了以假乱真的错位,阳光落在我的身上,就好像大雨打在我的身上。

时间回拨至一九四零年。

画家的父亲出生于这一年。

画家说,我必须想办法看透更远以前的事情,才有机会在今时今日从普遍的生命力中捕捉到最为深刻的东西,那是一种贯穿性的、叠加的、催人泪下的情感经验。我的冲动告诉我:焦点娱乐注册

我负有表达的使命。

1-1-2

读了几页,读得既惊心又迷惑,我不得不倒回去重看。

扉页上有一句话:

“朋友,你是我在此地相遇的第一人……”

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平时应付专业书籍就够受的了,小说这等无用之书,要不是这一部可能与我的前途有关,我哪有闲工夫打开。所以我直奔正文,想拣些重要的内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红蓼、士兵、隐姓埋名的地下工作者、河流、人民的军队、童养媳、红苕糊糊……这些遥远的陌生的人与物和着一场雨扑面而来。接着,大雨中,一个扮成男人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水中,生下了她的孩子。这却是另一个女人,为了一个不可能出生的孩子,祈求到的神迹。她救下他,以为这样一来也救下了自己。

差不多是这样吧。

我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对历史也不甚了解,加上偷懒,文中内容读来委实让人发蒙。我感到如果再这么下去,除了有可能捕捉到更多词汇,以供我很快将之忘至脑后外,我将什么都得不到,更别说领悟出什么了。如此一来,画家有没有能力画出他所认为的最重要的那幅作品;即便完成了,作品的底蕴到底是什么,我还是无从了解。焦点娱乐注册

我停下来,深呼吸。

一番调整之后,我回到首页。这一次我得读得尽量慢才行。

我读到开端,一些新的思想和具体的推动的力量。

我读到变化,一些必须依靠忍耐才能等到的转机。

我读到……正如扉页上的那句话暗示出的,归返的奥德修斯在寻找,能够将他认出的人。

2-1

问津

2-1-1

七月间的大水退去后就再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时光仿佛倒流到雨季突然来临,雨珠连成箭争相射向地面,河滩上露出的大块裂口瞬间被填满,泥浆流散开来,红蓼的根部松动了,接二连三倒塌下来。

十九岁的张银妮吓得眼睛皱到一起,大风将她的头发吹倒过来粘在脸上,她用发抖的滴着水的双手抹开乱发,战战兢兢透过指缝和细密的雨帘偷偷窥探。

一群人敞着军衣,像泡在水里,斜着湿漉漉的身子,使劲用抢托一下一下捅那些被缚住的人。如果不听话,士兵们就调转手中的家伙,让枪口抵上他们的太阳穴,逼迫他们面朝河水跪下来。

“快!快!找死!”

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汗褟儿和短裤,赤脚,反绑双臂,嘴里塞着肮脏的布条,一个个眼睛瞪得又大又亮,好像嘴里透不出的气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一样。他们执拗地用肩膀抵抗,拒不弯腰,被按着跪下去也是硬生生的,溅起的泥浆喷得满脸都是,很难分清楚谁是谁。焦点娱乐注册

张银妮细细打量到第九张脸时认出了他。他四四方方的脸反倒被黑泥勾勒得更富棱角,使他标志性的脸型越发突出。她确信他就是去林二姐家借粮食的那个人,而她就是看见人群里有他才跟过来的,不然这样的事情一定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原本她要去塔河寺拜菩萨。

最迟再有半个月她就得生了,到时候她要怎么办呢?除了求助菩萨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出门前她听见几声枪响,哥嫂照例躲进灶房顾不上她。顾不上她才好出门,枪声听起来又十分遥远,稀稀拉拉,说起来也是件平常事,制造出的不安比不上肚子里的这一件。这不安一旦在某一刻被她完全看在了眼里,就立即使她浑身痉挛,将要死了一样,必须要借助外力——跪在菩萨面前,不停地磕头才能好受一些。谎言将要被揭穿了,有什么办法不去面对这一切吗?若真有什么危险,大约也是在提供机会使她获得解脱。她于是拉开门闩,探头看了看,像是得了严重的疾病,必须出门去看医生那样,无奈而又坚决地跑起来。她光脚沿着河边一排屋子小步跑,没多久就看到这队人马乌泱泱过来。她认得拿枪的那些当兵的,早在去年十月他们就驻扎进来,在渡口修起碉堡。她跟着林二姐偷偷去看,竟然看到自已男人的长兄鲁川站在碉堡上。他那时正跟他老婆熊小珍和二兄弟鲁杨一起明里暗里找下家要把张银妮卖了呢。焦点娱乐注册

可怜了张银妮的男人,鲁川鲁杨的亲弟弟,日本人到江黄后到处抓人,地窖里躲不下,他爬到屋顶上那么明显的地方都混过去了,事后身体却不争气,病死了。他刚咽气就被卷起来潦草地埋进地里,什么后事都没有操办。人埋了不足一个礼拜,鲁川就往外驱赶弟媳妇。张银妮九岁就来到鲁家做童养媳,到现在十年了,还没走出过江黄半步,男人死了令她无比恐惧,哥嫂对她再不好也好过不要她,一说起要她去别人家,就跟马上要她死一样。

张银妮见鲁川站在碉楼上跟军爷讨好地说着什么,怕得不行,回来就按住胸口装吐,巴掌脸上眉目倒挂,一副没有止境的倒霉相。她噘着嘴说自己怀上鲁家骨肉了,说得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说好事到她身上就变成坏事了,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她觉得这样他们就不好再卖她了。她装得像,暂时骗过了鲁家二兄弟和嫂嫂们。可她怎么收场呢?她去找过做事跳赞的林二姐。林二姐是两年前过来投奔她姨大林知雀的,说是男人去打仗了,家里被日本鬼子烧了。在碉堡修起来之前,张银妮被林二姐悄悄拉去开了个只有女人在场的会。林二姐把短发别在耳朵后面,咬着反翘的龅牙说妇女也是人,要反抗,要自救。张银妮听得两腿打筛,几乎要尿出来,一次两次后才镇定下来。装怀孕后,她跑去找林二姐,想问问像她这种情况,怎么样才叫反抗。焦点娱乐注册

林二姐,其实是她姨大林知雀的家在江黄镇渡口附近。从渡口出来,唯一的一道缓坡石板路,两侧尽是房子,开着各类店铺。林二姐家并不在这条主路上,而是需要走到尽头,再弯进一个弄口,在那深藏地带里才能寻到。这里离人来人往的渡口近,晚上坐在屋子里能听见划船的声音,但并不好找。这个地方特别能聚人,就像一个中转站。常常是门一打开,开门的是林二姐,见是张银妮就让进来,转身招招手,已经在里屋一张四方矮桌前围拢了几个女人,偶尔也见一两个男人,就挤一挤挪一挪,加入一张竹椅,让张银妮也坐进来。张银妮不好坐太长时间,鲁川媳妇熊小珍老是翻着白眼骂她闪花子,吃白饭。虽说鲁家所在的鲁湖村距江黄街不算太远,往来并不麻烦,但只要熊小珍想要找张银妮干什么,而又没有看见她时,她就要发脾气。张银妮出来一趟不容易,坐几分钟看看情况就要折回去,一直没机会开口。她听那些人说话听得上瘾。

“保护人民的军队!”

大家一遍遍举起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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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银妮知道他们说的“人民的军队”就在他们中间,但又不能确切地说出是谁。她暗中观察着,跑出来被鲁川媳妇骂也情愿。他们说联合抗日,说持久战,说这说那,一压低嗓门就是关键处,张银妮听不懂。但她看得到大家的表情,一张张干瘪的脸,被灯笼照着一样,出现光彩了。她感觉这天地要跟着人们的精气神发生变化了。有时候还教唱歌:焦点娱乐注册

一劝妇女连连,要觉醒啦嘿哟,男人女人哎哟,父母生哪同胞呢。

二劝妇女连连,要平等啦嘿哟,男尊女卑哎哟,真害人哪同胞呢。

三劝妇女连连,要自信啦嘿哟,砸碎枷锁哎哟,当主人哪同胞呢。

张银妮学得很认真,但并不敢唱出声,只内心里发生着变化,想,也许有一天,她用鸡血涂满下身,说孩子没了,就会真没事了,鲁家兄弟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那天她又上林二姐家去,进门撞见四方脸正要出去,手里抱着小半袋子粮食,看见她便不走了。

四方脸个头很高,从北方来,说得本地话,虽不流畅,却让人感到亲近。他像一座山一样停在张银妮面前,使她喘不过气来。

“这皱皮腊干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哪家的?怕是没有吃的吧。”

张银妮从早到晚喝红苕糊糊,肚子瘪得绑个烂草包都直往下掉,走几步歇一下才一路喘着过来的。听到这话,她好委屈的本性又来了,眉目往两边一耷拉,哇地哭出声来,身子跟着哭腔前后摇晃,林二姐扶住她才没让她倒下去。

“都没有吃的啊。”林二姐难过地说。焦点娱乐注册

张银妮心里知道,四方脸手上的小半袋子粮食是林二姐挨家挨户凑的,前些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说话还特别提到要加紧办这件事。她明白各家的情况都一样,鲁家兄弟要卖她,也是因为太穷了。有时候她想,她赖在鲁家也是没道理的。而她当下哭也没什么道理,这年头天灰灰地灰灰,谁不是这样活呢?但四方脸就觉得有道理,她怀了毛毛啊。

四方脸一刻也没有犹豫,把袋子往她手里郑重一放,像实施了某种托付,转身便走。林二姐大叫,你这是干什么!张银妮吓得直往后退,袋子掉在地上。林二姐捡起来,说,这样,我抓一把出来给她填肚子,剩下的也就几把,你带回去给兄弟们。林二姐抱着袋子钻进灶房,一会儿工夫出来,边走边扎紧口袋。她把四方脸的胳膊拉出来,塞上袋子,再推回去,直把他推到门口。临了,四方脸再看张银妮一眼,只一眼就被林二姐关起的门挡住了。林二姐转身对张银妮说,不是姐不心疼你,他们有大事做,咱们忍一忍,这样的日子总要到头的。张银妮连忙点头,把眼泪擦干。她跟林二姐这么些时候了,道理多少明白些。只是这以后她便再也忘不掉四方脸的那一眼了,似是心疼,不忍,又有点懊恼,一个好大块头的粗汉子,眼里竟流露出这么多意味深长来。苦水里泡大的张银妮把这个人死死记在了心上。焦点娱乐注册

刚才在路上远远仿佛看见他,张银妮连忙躲进路边陈落果家的草垛后面。

陈落果透过门缝瞧见张银妮,一把将她拽进屋,问她是不是不要命了,没听见枪响吗。他的动作太大,张银妮斜着身子被拖进屋的时候,肚子上的草包掉了出来。陈落果不安地看了一眼他媳妇燕子,两人都没有作声。他们的孩子陈百味还只有两岁多,光着身子从他们的双腿间挤出来,像捡起一个玩具,一蹦一跳地过来,把草包举给张银妮。

张银妮迅速抓住草包,塞回肚子,反身贴到门上,屏住呼吸。

士兵们押着十二个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农民依次从门前经过。张银妮一眼认出四方脸来,急得手摞手捂住嘴,拼命捂紧了才没叫出来。等他们走得很远了,她麻利地打开门,跨出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落果和燕子,简单嘱咐道:

“莫讲出去。”

她顺着小树林跑到斜对面渡口那边,躲在翘起的船头下面。

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河面上烟雾翻滚。

十二个人在河边依次排开,他们被迫跪下,待逼迫他们的人转过身,他们又齐刷刷地站起来。举枪的人不耐烦,站在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一排子弹扫过去,他们一个接一个面朝河水栽下去。四方脸个头高,倒下的瞬间压在几乎同时倒下的右侧一个小个子身上。顷刻间十二个人横七竖八地漂起来。举枪的人马上走近他们,冲他们的身体又扫了一遍。血立刻染红了河水,一拨拨往岸上冲,更多的被冲向河中央,红艳艳一大片,洇得雾都红了,轻漫漫朝天上飞。焦点娱乐注册

等到当兵的湿漉漉地走远了,张银妮直起身。

本来她想从后面绕过去,一转身直接钻进河里游起来。她早就看准了四方脸的位置。他被绊在离河岸不远处的一丛草上,脸朝下,四肢平展地伸开,背上炸开的肉坑一个叠一个,血直往外冒。张银妮在水里银鱼一样转眼间游到四方脸身边,双手想触不敢触地在浸了他的血的河水里抖动。她到底还是使出浑身的劲儿从侧边去掀他,刚一碰到他结实冷却的胳膊就哭起来。她从前爱哭都在哭自己,这是她头一回哭别人。他被她拉开,却怎么也翻不过身来。她意外看到他的身下还有一个人,睁着眼睛仰面看天。这是一个女人。她脸上涂的黑灰早被水冲干净了,嘴里的血顺着嘴角出来一点流走一点。女人用脚踢了一下水,身体弯曲,屁股端坐在水里,直往下沉。张银妮立刻屏息闷进河里。女人的布汗褟儿跟着水流摆动缩到被布条一层层勒紧的胸口上,露出皮球大小的肚子。她渐渐张大嘴巴,眼睛也慢慢鼓出来,像被人吊起来一样。保持着这个喘不过来气的样子十几秒钟后,一个肉团由她的胯下掉落。

张银妮猛地钻出水面,看到女人终于闭上了眼睛,缓缓沉下去,她立刻吸一口气再次扎进水里,脚一蹬让身子滑到肉团边上,双手捧起他。他小小的滑滑的,并不动弹。她拖动他朝岸上走,长长的脐带也把女人拉动起来往岸边划动。张银妮在泥泞的河滩上爬起来,又摔下去,好不容易坐稳了,一只手按住肉团,一只手匆匆忙忙在乱泥中翻找,终于摸到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她把脐带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砸,一下两下三下,疯了般砸断了。那肉团已经憋得浑身发紫了。她捧起他跑到渡口边一棵树下,跪下来一边哭一边拍他的屁股,提起他的两只透明的小脚倒过来使劲抖。焦点娱乐注册

“不要死啊!”

“哇哇哇!”他哭出声来。

而她肚子上的烂草包早已不知去向。

2-1-2

鲁家在江黄街边上的鲁湖村,临着细山,用大石头垒起一圈抬脚就能跨过的院墙,围住三座一字排开的山屋。为了省料,山屋北边一侧一律紧贴山岗,用石头加固了事,顶上盖着厚厚的茅草,搭垂下来,盖住了门楣。院子里有两株高不过人腰的栀子花,花期已过,叶子被雨打得东颠西晃。它们是这里唯一让人感到有生气的东西。

鲁家爹爹在世的时候,也只有靠近东边的那一座屋子,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屋子显小了。正在发愁,整个万洲发大水,其中一个被冲走了。哭过之后,鲁爹爹倒安然起来,望着天对早逝的太婆说,这伢懂事,你那边多敞亮哦。焦点娱乐注册

鲁爹爹去世的那一年春天,他跟着许多人,包括他儿子和大孙子鲁川,去了一趟走马岗,在大地主肖晋堂家瞧热闹,趁乱得了两亩地和一头黄牛。鲁爹爹浑身哆嗦了一个月才敢带着儿子去地里插牌子。也就在那天,四下响起枪声,最后聚拢在满河上空,噼里啪啦炸鞭一样响彻云霄。鲁湖村的人全都窝到床下,天黑了也不敢点灯。直到第二天晚上,有人摸黑过来拍门,鲁家儿媳妇这才知道,鲁爹爹连同自己的丈夫一起,都死了。

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当初发动大家伙闹事的委员会也一夜之间消失了。

肖晋堂穿一件枣红色皮袍,头戴黑色毡礼帽,举着烟杆站在自家高高的院墙里等着鲁家儿媳妇。这个远近闻名的泼皮货过来找事他早有预料。听见响动,他回到堂屋,在花梨太师椅上坐下来,只等长工金年开门把她放进来。

鲁家儿媳妇是带着惊恐来的。高高的院墙透出威严与阴森,也让她惊恐。她穿着快要散开的草鞋,脚底板冻得发红,手心里全是汗。她连门槛都没有迈过去,只站在镶着兽头圆环的大门边上与金年说话。金年跑去传话,说,老爷,她叫您出去。再跑出来,对鲁家儿媳妇说,老爷让你进去。再从肖晋堂处转回来,带话道,事情与肖家无关,国军的子弹不长眼,谁叫那爷俩赶这时候出门呢。不过,金年咽下一坨口水,把话讲完,说,不过,老爷可怜你一个女人拉扯三个伢不容易,那头牛就不用还回来了,抢去的地嘛,你们家出劳力,收获对半。焦点娱乐注册

鲁家儿媳妇低下头思量着。金年又说,老爷让你进去取钱。鲁家儿媳妇说,你给我拿过来吧。金年说,不行,还要签字画押。鲁家儿媳妇说,你拿过来我签字画押。金年说,不行,你不能让老爷到你跟前来,你得到老爷跟前去。鲁家儿媳妇终于还是跨过了大门槛。肖晋堂早已命人取了五十块大洋来。他把装钱的布袋抓在手上,一下一下扔起来再接住,里面的钱也跟着一下一下摩擦出诱人的沙沙声。

“牛呢,劝你卖给我吧,别个哪个敢收?”肖晋堂说。

他的眼睛有点歪斜,看人习惯微微侧着身子。鲁家儿媳妇强装镇定,迎着肖晋堂天生凶狠的目光,窄细的腰肢不觉间变得僵硬。

肖晋堂站起来。鲁家儿媳妇跨过堂屋门槛。肖晋堂挥手让金年离开,再一步步往右侧的房间走。鲁家儿媳妇明白了他的用意,倒不怕了。

“牛不卖。”她继续往前走,自在和有底气了许多。

从肖家大院出来,鲁家儿媳妇得了多一倍的钱,只是牛还是被金年连哄带骗拖走了。她去找肖晋堂,他避而不见。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冷风将她走路时身上生出的热乎气全吹散了。她调转方向,再也没有到过肖家,路过都要绕着走。她用手里的钱在老屋西面加盖了两座屋子,上梁当天,她跑去塔河寺念经,以后天天去,再也不理其他事情。1937年,这个只知道念经的痴傻女人跟着从河南来的一个疯道走了,同去的还有另外七人。当时鲁川被抓去修路,在巴铺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远远看到这行人,恍惚间还以为是八仙腾云驾雾要到天边去。看清之后,鲁川抹去睫毛上的汗,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背过身去。两个月后,他的儿子鲁仗来到世间。鲁川的大弟鲁杨两口子比他们生得早,只是孩子不到一岁便夭折了,小弟媳的肚子一直没有反应,三兄弟一家占一座屋子。小弟去世后,鲁川和媳妇熊小珍一起跟鲁杨商量,要把张银妮打发走。焦点娱乐注册

“本来就是家里不要的。”

鲁川自父亲去世起眉毛开始变得芜杂,一天比一天稀拉,到现在眼睛上方除了一个大脑门,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滴溜着黄眼珠,从鲁杨天生胆怯的目光中找到一丝坚定的支持。他们清楚地记得张银妮是家里五串铜钱换来的,人还不用去接,后娘亲自送来。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怀孕了。

大雨疯狂砸向地面,停下的枪声仿佛还隐藏在这巨大的动静中,鲁川一家三口先是躲在灶房里,后来又躲进床底下,凄凄哀哀听凭想象出的千军万马从头上踏过。他们听到婴儿啼哭,以为出现了幻觉,把头抱得更紧。熊小珍最先反应过来,把鲁川的头扳起来,说,生了?焦点娱乐注册

他们把这孩子从张银妮的怀里抱走,威胁说:“要么你走,要么他走。”

“为什么啊?”张银妮跪在地上,伸出尖尖的下巴,倒八字眉眼里沁满了灰色的水雾。

“人不能再多了,哪有东西吃?”

还是先前说好的那户人家,在旧街。接走前,张银妮在一张契约上按下手印。那上面说,老三家有水田一亩八分,分与两位兄弟各得一半,房屋和财产也共属于兄弟两家。张银妮不识字,她猜是这个意思,也许老大会多分点,对她而言,这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兄弟两家还各得了一担净花(五皮棉)。张银妮的身价原本值四担净花,就因为生了孩子,降了一半。婚书已经请人写好,浅浅刻在一块在门口随便捡来的椭圆形石头上,只等对方来接张银妮的时候一并取走。

当晚张银妮梦见一个炸掉了两条腿的人向她走来,走着走着,又换作两只短短的圆臂撑着,原来他的两只胳膊也没有了。梦的最后,一只硕大的肉球砸向她。惊醒后张银妮大哭大叫,想起她抱来的那个孩子。那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在水里诞生的肉球被鲁川媳妇抱走了。那梦里的这个肉球又是谁?旧街的那个人吗?等身上的冷汗散完了,开始感到热的时候,张银妮站起来,跑到院子里,一头扎进水缸。鲁川慌忙冲出来拉起她。焦点娱乐注册

“让她再去担一缸水。”熊小珍气恼地说。鲁川瞪她一眼,她连忙住口。

第二天有个老头推着一辆红漆快掉完的木轮手推车来接张银妮。

“不是他,是他儿子。”

熊小珍看着老头进门,迎上去之前,小声丢给张银妮一句话。

张银妮躲到屋檐下。熊小珍很快转回来,拉住张银妮,用锅灰把她的脸涂花,让她穿上沾满鸡屎的短裤,蜷缩进狭小的车斗。她用张银妮极其陌生的温柔嗓音嘱咐说,碰见日本人千万不要动,要喊疼,装成快要死的样子。老头不断撩起布汗褟儿一角擦拭额头的汗。他实在太过干瘦,再出汗就要干枯了。又是个不怎么言语的人,让人看着感觉简直没有几天活头。鲁川和熊小珍说什么他都只嗯一声。鲁川最后说,上路吧,老头发出最恰到好处的一声嗯,抬起车把,晃悠了两下找到平衡,出门了。

先走驿道,车轮轧在松散的土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张银妮病歪歪耷拉着头。荒芜的田野在她的眼帘之外虚幻地飘过。四下没有一个人。偶尔有白头鹎掠着地面飞过,发出啾啾的叫声,又马上隐身于一旁的灌木丛中。张银妮流出眼泪来。老头咳嗽几声,停下来蹲在路边休息。他望着东面,无端地拍拍脚上的土,很快站起来接着推车。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走到塔河村,在一户只有一间屋的亲戚家借宿,一人靠在一个草垛上睡觉。老头很快打起鼾来。张银妮开始相信的确是这个老头的儿子在旧街等她。第二天天蒙蒙亮,张银妮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她发现自己已经滑到了草垛最底下,身子趴着,半截腿伸在没有被草覆盖的院土里。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焦点娱乐注册

“她知道吗?”这家当家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昨天就是他开门把张银妮和老头迎进来的。他压低了嗓门。

“不知道。”老头第一次开口讲出完整的一句话,“还不能让她知道。”

张银妮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的梦来,吓得腿抽起筋来。

往后就是坐船了。沙河水位比起一个月前已经下降了很多,露出大片沉默的河床,野草冒出来,几头黄牛踏在上面,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啃食。张银妮盯住其中的一头小牛,船开过好远了还扭着脖子看它,直到再也看不见。刚一转过头,她便想往水里跳,但她又着实害怕船上的人。加上老头,一共有三个男人,他们会很容易把她捞上来啊。上了岸,张银妮继续坐进手推车。老头在船上休息好了,抬起车把时力气大得差点把张银妮掀翻过去。眼看着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山包,张银妮挣扎着坐起来,说要解手。老头放下车把,转过身去。

路两侧都是田地,地势矮了差不多一人高,边上围着堵塞的水渠,上面覆盖着胡乱生长的灌木,攀爬着萎靡的淡青色牵牛花。张银妮脱去发出阵阵恶臭的裤子,扔下去,低头又闻闻身上的褂子,也脱掉。她赤身裸体往前走。老头听见响动,转过头来,又吓得赶紧转回去。张银妮往前走了二三十米,跳进另一侧水渠,身子被尖利的枝杈拉开一道道口子。她反倒抱紧那些小小的结实的刺,让它们深深掩起自己。老头在上面大叫了几声。他并没有跑起来去追,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张银妮脱下的衣裤,叹口气,重新蹲到地上。他调转头回到鲁川家,说孩子疯了,跑了。鲁川不相信,专门跟着老头走了一趟。下船后看到张银妮的衣裤已经被太阳晒得硬邦邦的,像一堆铁一样,他仍不相信,到老头家检查了一番。老头说,我也不是不能捉她回来,可是一个疯子,我等着她再给我儿生个疯子出来吗?几天后,鲁川让鲁杨将两担净花还了回去。焦点娱乐注册

直到路上的响动彻底消失,就好像路也随着老头离开了,上面的土,土上的车辙和脚印,都不见了,地面上的一切,上面的天空,都空了,张银妮才敢从树枝下露出头来。她挺起满是划痕的身子,扑进无边空洞的世界。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快到河边的地方有一个荷塘。她跑过去,下到水里,瞬间被伤口的刺痛唤醒。她还活着啊。她把头也埋到水下,直到再也憋不住,才猛然抬起头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摘了两片荷叶围在身上,转身朝远方看了一会儿,朝着北边小山方向走去。焦点娱乐注册

2-1-3

要不是陈长生打赤膊从河边担水回来,要不是他太老了,老得就算不担水,门口的八级石阶都是一道比一道艰难的障碍,他便不会放下水桶站在石阶前喘气,也便不会看到身披荷叶的张银妮修炼成精一般,大白天一团鬼气地缓缓向这边移动。

陈长生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一口气爬到石阶最高处,借着觉知书院大门的门板掩护自己。那个奇怪的人迟疑了一下,选择径直跑上山。陈长生横穿书院,来到后门,隐在那里等荷叶人。

眼前的孔子山并不高,峰峦生得端正,覆盖着马尾松和罗汉柏,紫荆花已经开败了。荷叶人出现在陈长生的视线中。她尝试着抓住一棵野花椒纤细的树枝,借力往山上爬。陈长生看清她有着干瘦苍白的小腿,断定是个弱小的人,大喝一声。张银妮吓得滚下来,落进陈长生开辟的菜园里,身上的荷叶完全奓开了。陈长生赶紧转移目光。

“你是哪个?”他问。同时转到菜园右侧挂满了豌豆花的竹架子边上,取了一件正在晾晒的满是补丁的男式短褂,扔向张银妮。

张银妮用脚把短褂够过来,捂在身上,痛苦地把头伏上去。

“莫哭,”陈长生还是不看张银妮,“兵荒马乱,死容易,活着也没那么难。”焦点娱乐注册

整整十三幢瓦房空空荡荡,只有陈长生一个人。也不是再没有别人,不过是些泥塑的人。正中间最后,靠近孔子山的正殿里供着一尊孔子像,东西两庑,由南向北两两对称,分别供着仲子、朱子、长沮和桀溺。他们眉目相像,只能从大小和服饰的勾画上,还有头顶上悬挂的匾额看出分别。走到这里之前,陈长生抱着一卷席子,领着张银妮,已经穿过仪门,走过摆着十多张长凳的讲堂。他们从正殿后门出去,继续向东北方向走,走到文昌阁。这是这里唯一落锁的屋子。打开门,光线射进去,迎面可见一块木牌匾,上书“文章司命”。张银妮不识字,注意力全在几乎要将她扑倒的阴霉味上,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等她揉着鼻头站定,陈长生已经掀开了离得最近的一扇窗子上遮尘的蓝粗布,借着有限的光线,张银妮这才看清,屋子里立着一座座高高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书架把屋子隔成了几个部分,在最里面,陈长生从邻近的书架上卸下书,码成一张床大小,铺上席子。

张银妮趴上去就睡着了。

半夜醒来,张银妮鼻头翕动,恍惚以为自己躺在河岸上。借着月光细细看,张银妮发现,书床四周竟然立满了新鲜的艾草。这是在帮她驱蚊虫呢。张银妮深深吸一口艾叶浓烈的药香气,吐出来,再吸,几次三番后还是感到坐立不安。她被刺激着,像一只虫子,在黑暗中急急忙忙寻找出口。焦点娱乐注册

她从文昌阁出来,经过正殿,孔子塑像前的红色烛火让整间屋子明明灭灭好似在跳跃。仲子祠和文公祠的烛火也在跳跃。它们投射出的光影一会儿照在张银妮的左侧,一会儿来到右侧,使她的影子看上去比先贤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跳得欢脱。她迅速跑过讲堂,跑出仪门,大门吱扭一声,惊醒了一向警觉的陈长生。天太热,他只穿了一条裤衩,躺在左边辕门内的门房里。他大声问,谁?张银妮顺着声音跑过去,推开门的同时陈长生正要往外走,张银妮一把抱住他,叫,我怕。

她一面叫一面用力推他,使他根本站不住脚,向后错了几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她干脆坐到他汗津津满是褶皱的肚子上,双手摸到裤衩,扒下来。他衰老的身体巨烈地抖动起来。他感到兴奋,但更多的是羞愧。

“我救你不是要这样。”

“你哪儿找的那些艾草,早下地了啊。”

她并不理他。

而他也不理会她的问题,只是想着,我这么老了,这么老了,还行不行啊?

真的不行了。张银妮握住他比毛虫大不了多少的软家伙,左右甩着玩。他出了一身虚汗,下体冰凉,而她热得痱子都出来了,前胸密密麻麻生了一层。她让他的双腿压在自己身上,右手勾住他的大毛虫。他宽容地由着她。天色慢慢亮了。焦点娱乐注册

陈长生生在孔子河右岸一个陈姓人聚集的湾子里,家里六个孩子只有他跟大姐活过了十岁。大姐十六岁嫁人,二十岁时生第三个孩子难产,死了。他那时十五岁,已经在觉知书院混着学了十年。之所以说是混,是因为他家里没钱没粮,出不起学费,但因为离得近,时不时跑去玩,教书先生也不赶,只让他帮着做点打扫的事,祭祀的时候,也把他当作自家人,让他在洁粢斋烧火,在斋宿馆招呼来客。就是在大姐死去的这一年,陈长生在来客中认识了一位杨姓生意人。杨老板看中陈长生年纪轻轻读书多,头脑灵活,腿脚还勤快,跟他商量,要收他为徒。陈长生原先可以想得到的未来是成为一位教书先生,教像他这样的小伢读书。既然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到另一个天地去,又正值青春韶华,无所畏惧,他便兴奋地答应了。祭祀结束后,陈长生告别先生,跟着杨老板辗转到了四川。时局动荡,杨老板时赚时赔,始终是个小生意人。陈长生不离不弃,跑前跑后打点琐事。大革命失败后,陈长生偶然接触到同为湖北人的共产党人许子威,感叹自己蹉跎半生,总是想方设法避开是非,哪里在闹革命,就不往哪里去,担惊受怕,窝窝囊囊。而这些人,反倒是哪里要革命,就往哪里去,为人坦荡,轰轰烈烈。而此时他已经五十好几,芳华已逝,想蹦跶都蹦跶不起来了。许子威却说,也不尽然,你有文化,见过世面,有感悟,不如返乡教书育人,启蒙邻里后代。看来所谓另一种活法,都不过是为命中注定的一条路做些准备。陈长生辞别杨老板。原本他的儿子陈至骁秘密加入了什么组织,他一直激烈地反对,至此一通百通,也不管了,只带着体弱多病的老婆,回到孔子河畔陈家湾。彼时的觉知书院在陈家湾众乡亲的资助下,无论遭遇到什么,至少能保证烛火长明。陈长生主动要求看护书院。他花了一周时间把书院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正是秋日落叶时,他在文昌阁看到朱子的自画像与题诗,不禁对天长吟:焦点娱乐注册

苍颜已是十年前,把镜回看一怅然。

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

他认为说的就是自己。

他心有不甘。在外闯荡多年,父母兄弟姐妹一个不剩,家里的田地也莫名其妙归了别人,说是抵债。虽为陈姓人,却仿若外乡人。陈长生越是知道余日无几,越是急切地想要把握光阴,证明点什么。他很快找到组织。明里他是觉知书院的护院,暗中却是组织农民运动的革命者,因为有头脑,很快成为要员。有段时间县里在觉知书院设立官办学院,学习国民政府编订的教材。到了晚上,陈长生把进步学生召集起来读《七七报》,唱《投靠新四军》。他默默地把自己想成许子威,觉得除了年龄,他们实在一模一样。他又隐隐不满足于这想象出的一模一样,一心构想着超越。他真正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在他救下张银妮的前一个月,他把日本人来了之后彻底荒弃的觉知书院变成了一个秘密的钱粮征收处,他本人便是征收处的代表,跟同伙干的最大的一票是把正在看皮影戏的日伪会会长给劫了,赎金足足有十万银圆。这当中他的角色是军师,只负责出主意。他认为这是一个符合他的年龄、配得上他的智谋的身份。焦点娱乐注册

现在又来了张银妮。

老了老了,仍有大事和女人可干,人生足矣。

陈长生把张银妮藏在藏书的文昌阁,那里离大门最远,连着后门,出门见山,隐蔽又方便走动。张银妮只在天色深沉的黄昏出来收衣服,帮着拾掇菜园。夜晚陈长生把张银妮按在床上或是山中林间试过多次,从来没有硬起来过。张银妮慢慢地敢于嘲笑他了,就像他白天把门关起来教张银妮认字,笑她连个“人”字都写不好一样。

九月初的一天,孔子山上压着乌云,云团越来越大,蠕动着攀向觉知书院。张银妮站在书床边,担忧地看着窗外黑成一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把摊在菜园里的花生干秸抱进来。中午陈长生特别叮嘱,要张银妮不要走出文昌阁半步,下午农救会在讲堂开会,人多眼杂,免得被人看见。张银妮想,文昌阁离讲堂那么远,离菜园却是抬脚的工夫,走的又是后门,谁会看到呢?她打开门,顺着门前的石砖小道一路小跑。到了后门,正要抬脚,却听见有个声音讶异地喊她。焦点娱乐注册

“银妮!”

张银妮吓了一跳,又立刻鼻头泛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站在眼前的人是林二姐,那个从根本上鼓舞了她的人。

林二姐作为江黄地区的代表来开农救会,又作为代表中为数不多的妇女,被组织要求从书院后门进出。

张银妮左右看看,拉着林二姐跑回文昌阁。她隐瞒了自己与陈长生的关系,只说是他救了她。林二姐用手拍了拍书床,说,在这里未必就真的比嫁到那家好,总躲着,不是办法。张银妮马上说,我觉得好。林二姐摇摇头,说,这才多久……不过,到底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又问,想不想儿子?张银妮自然不想,那又不是她的伢。可她只能点头。

林二姐朝窗外望了望,说还要开会,改天想办法带伢来看她。张银妮不知说什么才好。林二姐往外走的某个瞬间,张银妮差点就要告诉她有关孩子的秘密,强迫着忍住后,她惊愕地想到,在她这里,竟然已经存了两个天大的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孩子没了爹妈,她接下来,假说是自己的伢也算说得过去。陈长生却还有老婆,身体不好,长年窝在陈湾,就这样张银妮还有私心,一次都不想陈长生回去看看。事实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坏到家的女人,如果把两个秘密全都讲出来,林二姐眼中的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姑娘就彻底没了。焦点娱乐注册

林二姐刚一出去,张银妮就把门关上,背过身,紧张地愤恨着自己。

2-1-4

林二姐本是黄冈人,并不姓林。

鄂豫皖边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后,她的父亲被派到江黄,组织各村开展土地革命。不幸的是,仅仅一个月便被镇压了。穷苦农民的土地得而复失,而她父亲被砍了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林二姐的父亲对林二姐从来不当回事,认为姑娘伢到了一定的年龄结婚生子才是正当。林二姐颇不服气。父亲去世后,林二姐更是将头脑里存有的一点点姑娘伢的怀春念头摘除干净,一心一意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像父亲一样战斗,同时又能保全性命。她软磨硬泡跟随家中两位兄长加入了红军便衣队,还参与了黄冈县抗日游击大队的组建,之后主动要求到父亲当年工作过的江黄地区开展地下工作。就这样,她成了开明的孤寡老太林知雀的侄女,只有一个小名,来处模糊,说是家被烧了,丈夫打仗去了,生死未卜。也没有村民具体追究,顾不上。再说她虽是个女人,长相和性情却像个男的,男人女人都对她不感兴趣,她隐身人一样明里暗里做了许多事情,人们看到的只是那些事情,究竟是谁做的,第一个念头里出现的都不会是她。她热情,富于同情心,该有的理性却一点也不少,做事讲原则,外形上不打眼,天生适合做地下工作。这个女人到江黄后不久,突然动了芳心,与新来的地下工作者姚长林相恋,于是改变对外的说法,说她男人部队上来了消息,牺牲了。焦点娱乐注册

有一天,林二姐名誉上的姨大林知雀眯起患有白内瘴的灰蒙蒙的眼睛,问林二姐,早知这样,为何一开始不直接把她那个莫须有的男人说死。林二姐说,一个女人初来乍到,没个男人做依靠,总归麻烦,即使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男人,也能让她少受些骚扰。林知雀这才知道,林二姐对自己的评价与大家伙眼里的她并不一致。林知雀抚着手上深深的皱纹,想她这一辈子,自从丈夫去世,她便再也不把自己当成女人,唯恐扛不起后半生,这大概是她与林二姐最大的区别,不然谁都觉得林二姐与姚长林不相配,怎么姚长林偏偏愿意跟她呢。这当中的奥妙在于,不管别人怎么看,林二姐从来都当自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作为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拥有姚长林这样一个气质出众的男人,就很顺理成章了。

姚长林家在县城,读书多,头脑中有很多理想化的念头。他身形魁梧,眉目中自有一种别人看来什么都不缺、他缺的别人都看不懂的超脱劲,与周围活得紧紧巴巴的农民兄弟气质上格格不入,来江黄不到半年身份就暴露了,而已有身孕的林二姐依然安全。她装成一个毫不知情的受害者,瞒过了一些只管自己过活的人,而她暗中团结起来的人又以装糊涂的方式来保护她。姚长林被抓走半年后,林二姐一面积极做着营救他的事,一面顺利把肚子里的孩子带到人世。她按照自己的套路给儿子取了一个不起眼的名字,林二毛。焦点娱乐注册

这件事情耽误了林二姐兑现要带张银妮的孩子去看她的承诺。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林二姐才明白当初自己随口说出的想法有多不现实。即便是在当时,张银妮的孩子比起自己的孩子都大不了多少,一点点小,不会说话,没有更多的能力和情感,如何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带去了又能怎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高桥出现国民党驻军,林二姐把孩子扔给费了大力气救出来的姚长林,独自潜入高桥,摸清楚了对方的人数、工事规模和具体方位,为新四军击溃他们提供了一手情报。紧接着她又赴大悟山参加整风学习。拉拉杂杂,一晃五年过去了。时间把林二姐对张银妮的承诺削骨剔肉,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血印,逐渐成为她念念不忘的心愿,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张银妮他们母子相见。

相见的场景她都想好了,还是那天下午暗云蔽日的光景,一个忽闪着黑眼珠的小伢光脚走到精瘦的张银妮面前,怯生生地拉她的衣角。张银妮蹲下来抱住他,却不知道要叫他什么。叫水生。她说。她听说鲁川给那孩子起名水生,还与肖晋堂的儿子肖景文签下卖身契,孩子年满七岁就要去肖家做工。焦点娱乐注册

鲁家与肖家的纠葛始自鲁家爹爹受到第一拨土地革命的鼓舞,到了鲁川这一代,那没有还回去的土地,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看起来地多了,可鲁家没有耕牛,要以三天人力换一天牛力。到哪儿换?人力到肖家地里,换牛力到鲁家地里。这样实际上成了在种自家地之前,得先去肖家种几天地,以至于到要种自家那几亩薄田的时候,就没有力气和时间了。

三弟去世后,鲁川打算把地卖给肖家,换两头耕牛。不几日他却中了征兵签。情急之下鲁川赶去肖家。肖家已经由长子肖景文主事了,他并不把鲁川当外人,躺在床上,吐口烟说,抽到签有困难的,也可以用钱请人代去。

“我不是没钱嘛。”鲁川抚着大脑门,可怜巴巴地说。

“不是还有地吗?”肖景文与他老子不同,眉目端正清晰,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随和很多。

鲁川唯唯诺诺答应了。

肖景文让鲁川带上他写的字条去渡口找保长。鲁川正是从那里急急奔来的。各家各户都被赶到碉堡后面的晒场上开会,团管区长官、县里征兵科的人和保长都在。事到临头鲁川决心拼死一试。他尿湿裤子,走到站在他那一溜纵队最前面的指挥官面前,指着自己的裤子,在众人的嘲笑中跑向茅厕,又在出来的时候买通看护的士兵,径直跑去找肖景文。焦点娱乐注册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怕死终免不了一死。如大家再不起而应征报国,何忍心囿为亡国奴。”

身后,团管区长官大声发出这样的号召。

等到鲁川回来,人群已经散了。鲁川问了好几个人才被指引着上了碉堡,找到留着一撇胡子的保长,毕恭毕敬呈上字条。

事后肖景文没有要地,他听到风声,认为短期内还是不要再把土地集中在手里为好。他把之前肖晋堂与鲁家儿媳妇签的那张契约,五五分成改成了六四分成,他六,鲁家四,又让鲁川另外写了张借据,借两百元大洋,次年利息百分之五十,还不上的话,利上再加百分之五十,以此类推。鲁川自然没有能力偿还,张银妮被他赶走后,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一了百了的办法是把张银妮的孩子卖给肖景文,原因是,肖景文的媳妇生下一胎女伢后得了什么病,再也生不出来了,鲁川觉得肖景文需要孩子。肖景文对于鲁川主动提及这件事有些气恼,他磕一下烟杆说,伢你自己养,养得活再说。

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传成了水生这孩子七岁以后就归肖家所有。焦点娱乐注册

林二姐隐隐地将七这个数字当作了一个界限,在见到张银妮后的第五年,她强烈地感到需要着手处理这件事情了。可她并没有什么好法子在局势十分复杂的1945年,带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小伢去旧街那么远的地方。这是不断发生裂变的年代啊,一开始是盛夏,绿色稻田边开着白色的野花,满满当当的沙河水席卷着所有消亡的战事和人们无边的恐惧与怀疑,经过高桥、周河,往干河和叶埠方向奔流而去。表情错愕的日本士兵逆流而上,迅速撤离巴铺驻点。有人光脚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欢呼,却也只敢隔着一条河的距离。

太平日子就好像离家出走的孩子,时间久了,便与家人彼此陌生起来,难以相认。到了收割时节,人们流着汗站在田埂上,不断在天色快要暗沉下来的时候看到一辆一辆卡车开过。鲁川跑去讨好肖景文,告诉他所见所闻。肖景文哼哼一声,说,是卡车又不是牛车,那么大的家伙开来开去我会不知道?他当晚要赴县长大人的宴,也大致猜得到对方的目的,不免有些拿腔作势。终于啊,世道还是得变回老样子。

在江黄老鹳垱,除了肖景文,县长把远近好几个名声在外的士绅都请到了。他介绍形势说,一山不容二虎,决战在所难免,美国人已经出手了,打架嘛,不就看谁的人多,谁手上的家伙凶狠嘛。他劝大家关键时刻不要糊涂,要对薄弱无明的人毫不留情,在打击残余力量的时刻争做功臣,以便日后多些资本升官发财。焦点娱乐注册

秋冬之交,厚厚的秸秆铺满大地,麻雀踏着细碎的步子捡拾遗落的谷粒,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新四军留守人员就像被萧瑟气候压制住的天地阳脉,潜藏于沉默的村庄深处。忽然一天,这些人被一一搜刮出来,多达百余人。奇怪的是,连躲在最不起眼的陈落果家的两个人都被抓了起来,积累了诸多传奇的林二姐却依旧在渡口边上的林知雀家安然无事。她警觉地包起几样重要物什,找出一条黑色围巾包住头,只露出眼睛,向北逃去。路上经过沙河,接应的人让她上了竹筏。在河中央,这个人一杆将她打下水。她压抑地呼喊几声,听明白了此人以为是她串通了姚长林出卖战友。她费力爬上竹筏,大口喘气,轻声说,我差不多半年没见他了。接应的人抽起长杆使劲拍打水面,和着哐当作响的水声发出悲愤的低吼。消息确凿,姚长林被拉拢,在举南乡公所叛变,供出一份一百零八人的地下党名册。名册中没有林二姐。林二姐的双腿重又落进水里,她使劲用双手扒紧竹筏。慢慢地,她整个身体抖动起来,双手怎么样都扒不紧了。

她逃到觉知书院。

张银妮已经从文昌阁搬到了洁粢斋,藏在挖空了的灶台底下。陈长生打开门。湿漉漉的林二姐吓坏了他。挂在她黑色围巾上的水珠时不时发出悠长尖利的光。听见她说出张银妮的名字,陈长生的驼背都要弹起来了。他让林二姐进门,带她去洁粢斋,并没有问她与张银妮的关系,只是说,文昌阁已经没有位置了,昨天又安排进了三个人。焦点娱乐注册

看到林二姐,张银妮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冲动,她早就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每天足不出户,等着陈长生送吃的过来,这种情况只是在特殊时期,熬一熬也就过了,更多时候她待在文昌阁,过着隐蔽但并不是没有自由的日子。她习惯了只被陈长生一人记起,林二姐突然到来,唤醒了她已经麻木的恐惧。听到林二姐又提到那个孩子,她便更恐惧了。林二姐委婉体恤的讲述刚一开始,张银妮便打断她,说,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总记着干什么呢?

林二姐吃惊地注视着张银妮。她的脸盘已经拉长,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几缕落下来的发丝轻轻搭在灰暗的眼睛上,也不见她用手拂去。她已经活脱脱是一个十年二十年以后都会过着跟今天一样生活的普通妇人样了。林二姐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躺在张银妮给她清扫出的一块空地上,脑后枕着自己的草鞋。夜半,外面响起疾风般的脚步声,杂沓着在某个凹深的地方兜转,或是于平阔之地一掠而过。呼喊声和枪声从文昌阁传来。张银妮马上把林二姐拉进灶台里,还不忘伸手将她的鞋子抓进来,在洞口堵上一个黑漆漆看不出是什么的木头锅盖。果然有人一脚踹开洁粢斋的门,用刺刀左右扒拉几下,匆匆离去。第二天直到太阳移到西半边天,林二姐才敢从灶台里出来,她的身子因为蜷缩得太久而不能动弹了,缓了半天才慢慢直立起来,大着胆子走到文昌阁。大多数人都被带走了,留下的都是尸体,在已经凝固的血泊中,横七竖八,死不瞑目。焦点娱乐注册

陈长生也死了。

他的眼睛被结着血痂的白发遮挡住,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已流尽,皱纹更高地隆起,面色青灰如同泥像。

张银妮在门房的窗户底下找到他。她推搡他,打他,最后长久地抱他。

长达一年的隐匿开始了。

书院里有一个秘密地窖,是陈长生当着张银妮的面挖的,储存着粮食、萝卜和土豆,过冬不成问题。林二姐剃成光头扮作男人,每月出门几次了解形势,天黑了才回。其余时间她就在文昌阁的书架上找书看。也偶尔与张银妮一起,女鬼一样在书院前后门外人能看得到的地方举起火把走来走去,或者在孔子山上游荡。她们乐得制造出屠杀后闹鬼的恐慌,以使敌人乃至所有人不敢再迈进书院一步。张银妮默默主导起她与林二姐在书院的生活,一来她熟悉环境,二来她总是不说话,要做什么就起身去做,林二姐问她做什么她也不回答,只好跟着她,发现总有收获,总能万无一失,便放下心来,凡事由着她。她们不怎么讲话,却越来越默契。有时候林二姐想,书院里供的那些圣贤如果是活的,看她们就像看两只鸟吧,离巢归巢,飞来飞去,只有一些重复的无声的动作,偶然的鸣叫除了证明它们是鸟,使人愉快或者烦躁外,再无他用。焦点娱乐注册

比较安慰同时又带来无尽烦扰的是,江黄那边传来消息,眼睛快要看不见的林知雀依然活着,她活着,林二姐的孩子林二毛就能活着,林二姐知道林知雀有办法。但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她拼命抵抗的念头其实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姚长林,他必然会设法保全他们的孩子,甚至很有可能她与孩子、与林知雀至今没有什么危险,是以姚长林交出名册为代价换到的。林二姐压抑着这个想法,不愿承认它的合理性。而她又多想借着这种合理性正大光明地回江黄去啊。她想念孩子,也很安全,但就是不能回去。强烈的内心冲突使她时常将手背咬出血来。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江汀  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宋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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